王晓倩
书房暖气开得足,坐久了,人有些昏沉。搁下笔,起身踱到窗前,才发现外面已是另一种天地。天色灰扑扑的,像一块用旧了的毛毡,闷闷地罩着。院角那几棵老槐树,叶子早落尽了,光秃秃的枝桠交错着伸向天空,瘦硬,倔强,像是用焦墨在宣纸上狠狠皴出的几笔。
白居易的《问刘十九》浮上心头:“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?”
这诗里没有后来那些凛冽的寒气,倒有一种温润的、属于人间的期盼。想来千年前的那个黄昏,天色也如此刻一般沉郁,诗人围守着红泥小火炉,那暖意是实在的,可亲的。他望向窗外,心里盘算的,是那位叫刘十九的朋友,能否应约前来,共饮这一杯暖酒。那“欲雪”前的片刻,充满了人情味的等待,比大雪纷飞本身,更耐人寻味。
这念头勾着,我便也推门走了出去。
风不大,但寒气能钻进骨缝里。巷子空着,街道泛着潮润的光。空气是清冽的,吸进肺里,有股子草木枯萎后的干净气味。走了几步,鼻尖却捕捉到一丝极幽微的香,若有若无的,像个羞怯的指引。循着望去,原是邻家院墙里探出的几枝蜡梅。花儿开得疏疏落落,颜色是那种半透明的浅黄,并不惹眼,却自有一股清劲。
“寒夜客来茶当酒,竹炉汤沸火初红。”梅花与竹炉,寒夜与客来,其间自有一种素朴的温情。眼前的蜡梅,虽无客来赏,但它自个儿在冷风里站着,吐着暗香,便也像是这冬日里一团寂静的、温煦的火焰了。
再往前走,视野开阔些。远处收割过的田野,裸露着黑色的泥土,僵硬地沉默着。田埂上几丛枯草,在风里索索地抖。这景象,无端地让人心里一紧,生出些天地苍茫的寥落之感。这感觉,倒与李太白那句“一条藤径绿,万点雪峰晴”的阔大不同,反更接近王维笔下那种空寂——“荆溪白石出,天寒红叶稀。”
虽说这里没有白石红叶,但那万物凋零后显露出的本质,那份瘦硬与清寂,气息是相通的。冬天的好处,或许就在于此,它剥去了所有繁华的装饰,让你看见山是山,石是石,树是树,天地回归到最原本的、素颜的样子。
正凝神间,脸颊上忽然一凉。
抬头看,雪竟真的悄没声地落下来了。起先只是些细碎的粉屑,羞怯地,试探着。不一会儿,便成了片片飞羽,从容不迫地,悠悠旋转着落下。它们不像雨,没有那般急切的声响,只是沉默地覆盖,温柔地堆积。世界的声音仿佛被这雪吸了进去,周遭愈发显得静了。这静,是充盈的,而非空虚。我立在雪中,看它们落在我的棉服上,停留片刻,才慢慢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。
这清寒之气,反倒比书房的暖热更让人头脑清明。那些读过的诗句,此时不再是书页间扁平的铅字,而仿佛与这雪、这风、这梅香融为了一体,有了触感与温度。
回到屋里,掸去一身雪屑,暖意重新包围上来。我没有开灯,只默然望着窗外。夜色已浓,雪光却映得天地间一片幽微的明净。
今夜,大约会梦到一片白茫茫的雪野,或是古人那红泥小火炉旁,一杯邀约的酒。千山万径,人鸟俱绝,倒也干净。柳宗元那孤绝的“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”悠悠浮现。
这景象,是诗,是画,也是一种极高、极净的人生境界。我辈俗人,自然是达不到的,但在这样的雪夜,能远远地心向往之,便也觉得胸中的浊气,被涤荡去了不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