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之昌
立冬一过,老家的母亲便忙着“藏冬”。这藏,是把秋的丰饶、手的温度藏进寒冬,藏的是满缸咸香、满窖清甜,是针脚里的暖意,更是母亲刻进岁月的爱,护我们安然度过一个个寒冬。
冬日清晨,寒霜裹着薄雾,母亲踩着白霜进了菜园。她麻利地砍倒雪里蕻,拔起带着泥土的萝卜,摊在院子的竹席上晾晒。阳光慢慢舔干菜叶上的水汽,雪里蕻晒得发蔫,母亲便端出大瓷缸,一层菜一层粗盐,双手用力按压,直到缸口堆得满满,再压上一块青石,让盐与菜在时光里发酵,酝酿出独有的鲜香。萝卜切成粗条晒至九成干,拌上盐、五香粉和八角碎,母亲反复揉捏,直到萝卜干柔软油亮,她捻起一根尝尝咸淡,才小心翼翼装进玻璃罐,一层层压紧,盖紧盖子时,仿佛锁住了一整个秋天的清甜。
地窖是母亲的“藏宝阁”。她把南瓜、土豆仔细分拣,用稻草裹好,一层层码进地窖。昏暗的窖里,这些朴素食材静静沉睡,等待寒冬腊月被唤醒,变成餐桌上暖胃的佳肴。“小雪腌菜,大雪腌肉”,母亲记着老规矩。买来的五花肉、鲜鱼用粗盐反复揉搓,码在陶盆里腌七天,待盐味渗进肌理,便挂在屋檐下晾晒。寒风吹干鱼肉水分,阳光晒得腊肉油亮,腊香漫过街巷,勾得人馋涎欲滴。母亲还会灌腊肠,切肉、调味、灌肠,用棉线一节节扎好,挂在腊肉旁。“藏冬就是藏福气,”母亲擦着汗笑,“天寒地冻时,炖着腊肉就着腌菜,窖里掏个土豆蒸着吃,日子才踏实。”
母亲的藏冬,不止于吃食。寒夜北风呼啸,母亲的房间总有一盏灯亮到深夜。昏黄灯光下,她戴着缠了棉线的老花镜,坐在炕沿上纳布鞋。针线笸箩里,旧布料、稻草芯、棉线堆得满满。母亲先把稻草芯搓紧实,铺进鞋帮,再一针一线纳鞋底,银针翻飞,线绳穿过布料发出轻微的“嗤啦”声,密密麻麻的针脚缀满鞋底。她时而揉一揉酸胀的眼睛,时而把鞋底凑到灯下查看针脚,窗玻璃凝着白霜,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单薄却坚定。
如今我身在异乡,每到寒冬,总会想起母亲的藏冬。想起缸里脆嫩的腌菜,想起屋檐下飘香的腊肉,想起那双厚实温暖的布鞋,更想起灯光下母亲忙碌的身影。母亲藏冬,藏的不是食物与衣物,而是穿越寒冬的勇气,是绵延一生的爱意。这份爱,让漫长的冬天不再寒冷,让漂泊的岁月有了归宿,也让我无论走多远,心中始终揣着一份温暖与笃定,在时光里从容前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