蒋玉丹
凌晨三点的夜还裹着墨,唯有车灯劈开一隙光亮,清冷地映着前路。假期想避开堵车,却忘了老家修路——前晚父亲电话里说,他会在岔路口等我。
许久后,一个熟悉的身影撞入眼帘——父亲跨坐在那辆旧摩托车上,背比去年更弯些,头发白得晃眼——像村口老芦苇丛的颜色,风一吹就飘。我摇下车窗喊“爸”,他手忙脚乱地掐灭烟,笑容里的皱纹挤在一起,发动摩托车时,车把还晃了一下。父亲在前面带路,没过多久,我们回到了那座熟悉的院落。
母亲正在厨房忙碌。那碗炖得金黄油亮的鸡汤被端上桌,香气四溢。她一个劲儿地盛到我们碗里,说:“这是家里喂了几年的老母鸡,最是补人。”我捧着那汤碗,看热气氤氲而上,眼前仿佛浮现出他们平日粗茶淡饭的节俭,与此刻倾其所有的深情。午后,我挽着母亲的手臂,听她絮絮地说着村里的家长里短,那些遥远而亲切的叙事,将时光拉得缓慢而温柔。
次日,早餐是简单的稀饭和鸡蛋。当我剥开温热的蛋壳,记忆的闸门被轰然打开。儿时鸡蛋是家里的“活期存折”,母亲总把它们收在垫糠的竹篮里,换我和弟弟的学杂费。只有生病或生日,才能捧着一个鸡蛋,一点点掰开蛋白,让蛋黄的金慢慢裹满舌尖——那是童年最奢侈的甜。
欢聚的时光,总如指间流沙,快得不容人握紧。早饭后,我们便收拾行装,空气不知不觉沉滞下来。每一次的“再见”都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,重得让人难以启齿。
后备箱早被谷糠垫好的土鸡蛋填满,外婆又掏出鲜红的封包,往重孙兜里塞,这是每次离别的“老仪式”,她枯瘦的手攥得紧,我们拗不过这份执意。
车缓缓启动,驶出院坝,外婆执意跟着车子走了出来。她脚步蹒跚,走过屋前的晒坝,直至泥土路与水泥马路交接的那个转弯处。我压低声音对先生说:“找个机会,将封包还给外婆。”车应声停下。我摇下车窗喊:“外婆,您过来一下,有话跟您说。”她脸上掠过一丝疑惑,但还是慢慢地、一步一顿地挪到车窗前。七十五载的岁月风霜,让她每一个动作都显得迟缓而郑重。她微微弯下已无法挺直的腰,将满是银发的头凑近车窗,问道:“丹啊,什么事呀?”那一刻,我没有回应,只是迅速将紧攥在手心、已卷裹好的钞票,扔到地上,随即近乎“粗暴”地升起车窗,对先生催促道:“快,开车!”
车子猛地向前驶出,约莫10米开外。我又急切地摇下车窗,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,回头望去——外婆仍站在原地,并未弯腰去捡地上的封包,只是怔怔地、朝着我们离去的方向望着。见我回头,她高高举起那只干瘦的手臂,用力地挥舞起来,宛如风中一株执拗而不肯倒伏的老树。朝着我们的方向,略带沙哑声喊道:“慢点开,注意安全,到了来个信儿。”我瞬间碎裂成无声的哽咽,也用力地挥手,从胸腔深处挤出断断续续的回应:“外婆,您回去吧。”声音在风里颤抖得不成调子。眼泪没忍住,顺着脸颊往下淌,风里还飘着外婆的话,“到了来个信儿”,这句老话,比任何祝福都让人心里发紧。
车子拐过弯道,老屋看不见了,唯有那抹深蓝布衫的小身影,像浓墨刻在眼底,原来人生的“来处”,从不是遥远的老家,是每次回望时,那双不肯放下的手、那句追着风的“慢点开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