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秀凤

太阳刚从东边的树梢上探出头，田野里的绿意就醒了。露水珠子还沉甸甸地坠在草叶尖上，映着刚亮起来的天光。母亲的身影，就在这片湿漉漉的绿影里晃动起来，像一棵勤恳又坚韧的庄稼。

她弯下腰，在田垄间走。脚下的泥土是松软的，又带着夜露浸过的凉气，踩上去，脚底板能感觉到那凉丝丝的润意。裤腿挽到膝盖，露出常年日头晒就的小麦色。草帽底下，能看见她专注的神情，眼睛紧盯着那些比禾苗窜得还快的杂草。她探出手去，指头又准又稳，掐住杂草的根茎，手腕轻轻一抖，那草便离了地，被利落地甩到田埂上。她动作轻快，身后留下干净整齐的秧苗，在晨风里微微点头。

日头渐渐爬高，影子在田里越缩越短，绿意仿佛被阳光晒得更浓更深了。母亲的脊背依旧弯着，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悄悄滑下来，在脸颊上留下细细一道湿痕。她偶尔直起腰，长长地透一口气，用沾着泥土的手背在额头上飞快地抹一下，目光却不停歇，扫过眼前这绿浪翻滚的庄稼地，像将军检阅她沉默的士兵。

日头挪到头顶正中央，母亲的身影，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绿里忙碌着。她小心地挪动着脚步，身子随着庄稼的疏密、随着日光的偏移，不自觉地调整着方向。那专注移动的样子，倒真像是和脚下的青苗在低低絮语.

午后的热浪最是熬人，连风都带着灼人的气息。母亲的后背衣裳，洇开一片深色的汗渍，湿了又干，留下白花花的盐霜，硬硬地硌在布料上。她仿佛不觉，只专注于手下的活计。

终于，西边的天空铺开了颜色，先是淡淡的金，再洇成柔和的橘红。母亲这才慢慢直起她弯了大半天的腰，缓缓地，带着一种劳作后的滞重。她站在田埂上，目光缓缓抚过眼前这片深深浅浅的绿。那些秧苗，在晚风里轻轻摇晃着叶片，仿佛在向她道别。杨万里那句“绿遍山原白满川”，大约就是此刻眼前的景致——无边无际的绿意，在暮色四合里，温柔地包裹着小小的村庄。

她抬手，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，手指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气息。夕阳的光，把她伫立田头的剪影拉得很长，温柔地融进身后那片无垠的、沉默的绿里。母亲的一天，便这样安静地沉入了泥土深处，如同她播下的种子，无声无息，却又根深蒂固。她把自己，也一并种在了这片深情的土地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