笛音袅袅，不绝如缕。

说起笛子，不由得想起堂哥宝成。宝成哥只上过小学，不知乐理为何。但爱好器乐的他，凭着过人天赋，无师自通，十二三岁时，已吹得一手好笛子。

宝成哥是我大爷的后代，我爷爷排行老三。我们有同一个太爷，可谓一根藤上结的瓜。他家住的那面山叫大山塬。

二爸挖了好几个水窖，蓄积雨水雪水，供一家人吃饭洗衣，饮羊牲口。但水顺沟入窖，免不了混杂泥沙、柴草和羊粪粒等，很不干净。简单过滤后，水质依旧浑浊，味道怪异，不及天然山泉水清甜好喝。天旱时节，窖水还会出现青黄不接的局面。

于是，二爸一家忙里偷闲，分工下山，到我们两家共用的水泉驮水。黄昏时分，就是宝成哥驮水之时。

远望隐约只见几个不停移动的小黑点，越往低处，身影越真切。至沟底下，他先让渴了一天的骡驴饱饮一肚子泉水。再取随身带的铝马勺，小心翼翼，将骡背上两个大铁皮驮桶，分别灌满了水。

回家时宝成哥骑驴在后，悠然吹笛。好几个春天里，宝成哥一行，从我家恣肆盛放的杏花林逶迤而过，就连牲口蹄子上，也不经意沾染了花香。

这时，袅袅笛音穿枝拂花，自树林深处传出。他的笛曲，是苍白的乡村生活里一抹动人的亮色；是乡亲们辛苦劳作一日后的袪乏良药。殊不知，宝成哥是在借笛声宣泄胸中的块垒。他的笛子，是吹给自己听的。

宝成哥兄弟姐妹众多，共有三男六女，他排行最小。宝成哥从小聪明，机灵懂事，二爸二妈以及哥哥姐姐们自然都宠溺他。大哥希望他把时间都花在学习上，将来考个好学校，走出世代生活的大山深沟。宝成哥亦不负众望，年年都会给家里捧回一张三好学生奖状。

岂料，命运的魔掌悄悄伸向了他家。

原本后半年结婚的大哥不幸早逝。家里主劳力就只剩下了二爸和尚且单薄的二哥福成。即将小学毕业的宝成哥，含泪辍学回了家，放羊干活，料理家务。

为填补家用，宝成哥白天边放羊边挖甘草，积攒多了，就背到附近集市上卖掉，挣的钱一分不少地，交到二爸手里。或许是为排遣心中难过和寂寞，某回卖完甘草后，他奢侈地给自己买了把笛子。

宝成哥的短笛，呈棕黄色，约尺长。光滑的笛身上，扎着一圈圈细线，还有好看的竹节肌理。他对这支笛子爱不释手。

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总过得飞快。我因学校离家太远，去了五十里外的姐姐家。

山里娃都结婚早。某年，二爸托人从外乡给宝成哥说了个媳妇。起初，宝成哥死活不愿意。但胳膊拗不过大腿，后来，勉强同意了这门婚事。

为了家里，宝成哥两口子外出打工了。刚离开那会，我母亲时常在太阳落山之际，站在自家院畔上，痴望着宝成哥家那面大山，喃喃地说，“宝娃走了就没人吹笛子了……”

在念叨和怀念声中，近三十年光阴倏忽而过。算来，宝成哥也是年近半百之人了。

背井离乡多年，一路跌撞前行，不觉间，大家都仓促地到了中年。在逼仄的现实生活里辗转腾挪，难免心力交瘁，感到孤独。不眠之夜，有时忍不住回望故土，回想童年。业已远去的草木村庄，逝去和离散的亲人，经年的往事……和故乡有关的一切，在深深的追忆中，如出土文物般，重现昔日光泽和迷人气息。不免感慨起自身和大家的命运。若不是当年遭遇家庭变故，以宝成哥的禀赋，藉由学习这条路，跳出农门，谋个正当工作该不是什么难事。如此一来，他的人生会不会就被改写成另一番景象？

不知曾视笛子如至宝的他，是否还珍藏着当初的少年情怀？异乡的天空下，会不会响起他悠扬婉转的笛声？

若时光能倒流，请带我回到宝成哥吹笛的春天里吧。（郭海霞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