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有花
风是第一个报信的。它不再是秋日那种爽利而干燥的、带着清扫意味的风了。它变了向,从北边的山口、从广袤的平原深处,一路逶迤而来。它贴着地皮,掠过枯草的尖儿,带着一种干冷的、锉刀般的质感,耐心地磨去天地间最后一丝温润的水汽。你站在村口,能感觉到它并非呼啸而过,而是持续地、缓慢地渗透,凉意从裤脚管一丝丝爬上来,钻进骨缝里。
田野在这风里,显得格外空旷而庄严。夏日那蒸腾的、几乎肉眼可见的蓬勃生机,秋日那饱满的、金灿灿的喧闹,都已沉寂下去。土地裸露了出来,是那种深沉的、近乎黝黑的褐色。它沉默地袒露着,像一位劳作了一年、终于得以歇息的巨人的胸膛,在冷风中微微起伏。稻茬儿一排排,齐整地立在田里,短而硬挺,像一种古老的文字,记录着刚刚过去的丰饶。它们不再是作物的一部分,而是土地本身长出的、坚硬的胡茬。
偶尔有几只麻雀,在田埂上跳跃,啄食着遗落的谷粒,它们的叫声也显得稀疏而短促,很快便被风吹散了。视野可以放得很远,一直看到远处那一道蜿蜒的、青灰色的山峦。山也瘦了,褪去了花哨的衣衫,只剩下骨骼与筋脉,线条变得硬朗而清晰,像一幅用焦墨画出的宋人山水,疏朗,静寂,蕴含着一种说不出的风骨。
村子里,声响也变了。夏天的蛙鸣、秋天的虫唱,都没了踪影。白昼变得短促,阳光像是被稀释过的蜂蜜,看着明亮,落在身上却只有薄薄的一层暖意,如同隔着一层玻璃烤火。老人们穿上了臃肿的棉袄,揣着手,靠在南墙根下晒太阳。他们的话很少,常常是半晌才蹦出一两个词,或者只是互相递一袋烟,吧嗒吧嗒地抽着。那烟雾也是淡蓝色的,在清冷的空气里久久不散。他们的眼神,浑浊而又通透,望着光秃秃的枝丫,望着空旷的田野,那不是在发呆,而是在阅读,阅读着天气这本无字书,掂量着这个冬天的长短与厚薄。
女人们开始张罗着“冬藏”。院子里,屋檐下,成了展览的场所。串好的红辣椒,像一挂挂等待燃放的鞭炮;切成条的萝卜、白薯,摊在竹匾里,吸收着这有限的日光;就连那碧绿的雪里蕻,也要用开水焯过,一层层码在瓦缸里,用大青石压住,等待时间与盐分将它点化成另一种风味——咸菜。这是一种充满智慧的仪式。她们要把夏日过于慷慨的阳光、秋天过于丰沛的物产,用一种方式收藏起来,锁进这些干瘪的形态里,以备漫长的、色彩单调的冬日之需。
水也变了脾气。井台边的石板,沁着一种入骨的寒。打上来的水,入手便是一惊,那凉意尖锐而清澈,能瞬间让你打个激灵。河水变得格外沉静,流速慢了,颜色也深了,清冽得能看见水下光滑的鹅卵石,以及偶尔游过的小鱼那黑色的脊背。水声不再是哗哗啦啦的喧闹,而是淙淙泠泠的清响,像古琴的余韵,一下下,敲在人的心上。
立冬,便是这样。它不像立春那样充满希望地躁动,不像立夏那样热情地宣告,也不像立秋那样带来解脱的清凉。它是一个句号,一个沉甸甸的、不容置疑的句号。它把生长、喧闹、斑斓,一切向外张扬的力量,都缓缓地、坚定地收了回来,压进泥土的深处,藏入根须的沉默。天地万物,仿佛都在进行一次悠长的、深沉的呼吸——吸进去的是喧嚣,吐出来的是静寂。这不是死亡,而是一种积蓄,一种内敛,是为了在至暗至寒的时刻,守护住那一点不肯熄灭的、生命的火种。
夜晚来得特别早。当墨蓝色的天幕盖上田野,村子里星星点点的灯火,便显得格外温暖。那灯光下,是围坐吃饭的一家人,是烧得滚烫的土炕,是弥漫在屋里的、食物朴素而扎实的香气。外面的风依旧在吹,掠过屋顶的瓦,发出呜呜的声响,但屋里的人听着,心里却是安稳的。因为他们知道,冬天来了,而家,是温暖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