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骋
老屋的后院,是我最早的劳作课堂。青砖墁地,墙角生着几丛凤仙花,夏日里开得泼辣。东墙根下,父亲支了个简易的木工台,刨花常年堆积,踩上去沙沙作响。这方寸之地,盛放着我最初的劳动记忆。
父亲是个半路出家的木匠。说“半路出家”,是因为他与木头无甚瓜葛。但家里桌椅板凳坏了,他总舍不得花钱请人修,便自己摸索着来。先是钉钉子,后来竟学会了刨板子、开榫卯。我常蹲在一旁看他干活,他手掌宽厚,指节粗大,握刨子时小臂上的青筋便鼓起来,像几条潜伏的蚯蚓。
“看好了,”父亲把一块樟木板固定在台钳上,“刨子要端平,劲儿使匀了。”木屑从刨口簌簌涌出,打着卷儿落在地上,散发出辛辣的香气。我学着他的样子比划,却总把木板刨得坑洼不平。父亲也不恼,只把着我的小手示范:“力道在腰上,不在胳膊。”这话我后来才懂,劳动原是要用全身心去感受的。
父亲做活极讲究物尽其用。边角料也舍不得扔,锯成小方块给我当积木。有回邻居扔了把瘸腿椅子,他捡回来重新打榫头,上桐油,竟比原先还结实。母亲笑他“捡破烂的”,他正色道:“东西没坏透,就不能算废。”这话像颗种子,在我心里扎了根。如今看到年轻人丢掉的完好物件,我仍会想起父亲在夕阳下打磨木器的背影,他鬓角沾着木屑,像落了几星早雪。
母亲的劳作在厨房和井台间流转。每日天蒙蒙亮,她就踩着露水去井边洗衣。青石井栏被岁月磨得发亮,倒映着她弯腰提水的影子。我蹲在洗衣盆边玩肥皂泡,看她的手指在冷水里泡得通红,却依然灵活地搓揉衣物。雨季来临前,母亲总要翻晒冬衣。樟木箱掀开的刹那,混着阳光的陈旧味道扑面而来。她一件件抖开棉袄,拍打蓬松,连纽扣都要逐一检查。我负责给铜扣擦油,那油膏装在蛤蜊壳里,黄澄澄的,抹在扣面上能照见人影。母亲说这是外婆传下来的法子,铜器擦了不易生锈。劳动里的智慧,原是这样代代相传的。
这些细碎的劳动场景,像老电影般在我脑海里循环放映。父亲刨木头时专注的侧脸,母亲缝补时微微蹙起的眉头,他们手上永远不断的老茧与裂口——这些画面比任何说教都更深地刻进我的生命。长大后我才明白,他们从不曾刻意教导我劳动的意义,只是日复一日地躬身实践,如同后院那棵沉默的枣树,用年轮记录风雨,用果实诉说丰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