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明坤
我家窗前,有棵老银杏。搬来时它就在那儿,约莫三层楼高,腰身需两人合抱。今秋九月,我忽发奇想,要与它日日对视。
初看时,树还满身碧色。晨光透过叶隙,筛下碎金似的斑点。几个老人常在树下打太极,白衣飘飘,与绿树相映成趣。树梢有雀鸟筑巢,啾鸣声散入晨风,比闹钟更叫人清醒。
变化在不觉间爬上了树梢。树冠边缘悄然镶了金边,像顽童用蜡笔描过。风起时,已有三两黄叶辞枝,旋舞着落向巷口那辆早餐车。摊主老王也不恼,笑呵呵将叶子拂到一旁,照例给我包两个豆沙包。“秋天喽。”他说着,往豆浆杯里多加了一勺糖。
不过十来日工夫,树冠已尽染金黄。某夜雨后,清早推窗,竟被那满树明黄灼了眼。树下积了厚厚一层落叶,几个孩童在上面蹦跳,踩出沙沙脆响。他们的母亲立在一旁,并不阻拦,只微笑看着。这树年年如此,他们早习惯了这秋日的游戏。
我最爱午后与树对坐。泡杯浓茶,搬把藤椅,看光斑在书页上游走。树影婆娑,时而覆我满身,时而退守阶前,像在与我嬉戏。蚂蚁沿树干跋涉,搬运过冬的食粮;晨露从枝头坠落,溅起零星寒光。树始终静默,却比谁都忙碌,它要赶在寒冬前,将所有的绿都酿成金黄。
终到离枝之日。西风渐紧,黄叶纷飞如蝶群。树下那对老夫妻携手走过,老先生俯身拾起一片完整的银杏叶,小心夹进笔记本。“明年这时候,”老太太说,“咱们还来看它。”老先生点头,两人的白发在金黄雨中共舞。
树一日日稀疏,枝干渐露。我忽觉它像位卸妆的伶人,褪去华服,方显风骨。纵使叶落殆尽,它依然挺直脊梁,在秋空中写下遒劲的笔画。我想起里尔克的诗句:“谁此时没有房屋,就不必建筑,谁此时孤独,就永远孤独。”而这树,它自有它的坚守。
今晨再看,树已只剩零星残叶。但枝桠间竟缀满白果,密密匝匝如青玉缀成的珠串。几个老人拿着长竿来打果,笑声惊起雀鸟。原来凋零背后,自有丰饶。
树终将裸身迎冬。但它知道,来年三月,春风又会吹绿它的指尖。人间岁月,不过它的一个春秋。
我与树对视整月,终于明白:树的智慧,在于既享受盛放,也不惧凋零。它教人顺应时序,又坚守根本。纵使叶落成尘,根永远扎在土里。